此岸·彼岸 (五幕六场) 生活的平庸不得不让饱尝幻灭痛苦的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狂舞。 ——题记 人物: 白 羽—— 卫校女学生 19岁 安 杰——白血病患者 36岁某县县长 护士长——成熟的女人 老太太——胃癌患者 尖酸刻薄的老太太 芳 芳——白羽的同学 小男孩——一名癌症患者 秋雪——安杰的前妻 军军——安杰与农村姑娘生的儿子 序幕 [似真似幻的音乐起,白羽忘我地舞蹈。(也可以是多人)] [音乐渐轻,舞蹈渐停。 白羽(立在台中,茫然地):那一年,我十九岁。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护士学校。在生命的每一处哪怕最最微小的转折处,我都在心里热烈地期盼着奇迹的出现。是的,奇迹,对我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当一名护士。护士与病人打交道,与死亡打交道,更加容易遇见奇迹。只是,生活总是宁静无声地流转而下,在每一处最细密的转折以后,总是空空如也。生存与死亡,总是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峡谷的两端无声地嚎叫,而我就这么昏昏然地生活在峡谷里,披着平常的衣裳,背着一份干燥轻飘的梦想,准确而软绵绵地径自走着。可是,我的心里激荡着呐喊的声音。……而我在呐喊之中,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现在我感觉,一切都象那个墓碑上刻着的字一样无奈而又现实:“此岸的人说,他去了。彼岸的人说,他来了。”……那时,我正作为一个学生在一家医院作毕业实习。我和他在病区大楼的楼顶相遇。他,叫安杰,是一个白血病患者。 第一幕 〔病区大楼楼顶。 〔安杰坐在藤条椅上望着远方,若有所思,静场。 〔白羽低着头,手插在护士服口袋里向前冲。 安杰(吃惊地注意到白羽):奇怪! 白羽(一下子停下,抬头看着安杰):什么? 安杰(笑着):我说奇怪。 白羽:奇怪什么? 安杰:我奇怪除了我以外还会有人来这里。 白羽:这很奇怪吗?有楼梯通到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啊? 安杰:不,你错了。这里不是病人来的地方,这里没有绿草、鲜花,只有灰灰的水泥,病人们该去楼下的花园才对。医生也不来这儿,他们整天忙忙碌碌,这儿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高了点儿。 白羽:那你为什么坐在这儿呢? 安杰:这里好像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不是吗? 〔静场。 安杰:你是新来的护士吗? 白羽:我是护校的学生,来实习的。 安杰:怪不得,当你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吹来一阵带着露水香味的风,那是学生气。用嗅觉辨别事物倒挺好玩儿。你叫什么?小姑娘。 白羽:你是谁? 安杰:我叫安杰。 白羽:安杰?……三床的病人,36岁,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哦,我看过你的记录卡。 安杰:没关系,这没什么,这儿是住院区,在这里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这没什么,没什么…… 白羽:对不起。(转身欲走) 安杰:哎,小姑娘,你到这种地方来工作,怕吗? 白羽:怕?在学校里,我是解剖课科代表,经常替任课老师拿标本。我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端着一个放在铁盘上的标本,上面盖了一块浸满福尔马林的纱布,就这么走着的时候,一阵风却把纱布掀开了,那是一个鼻咽标本,其实是一个被整齐切开的头颅,在上嘴唇上甚至还留着几毫米长的花白胡子。我心里在那一瞬的确紧抽了一下,可我却没有惊呼着把托盘扔掉,依然准确而镇定地径自走着。那一刻我甚至在想,那标本真的就象所有的老头一样,上嘴唇由于胡子的缘故而微微撅起。那些胡子也好像立即应该修剪了。知道吗?它那半张棕色、看上去毫无生命痕迹的脸竟然反射着太阳的金光。 安杰(平淡地):噢? 白羽:还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华南医院看大学生解剖尸体。他们把人的内脏像猪肉一样一片一片切开。哼!经历过这些,我还怕什么?……嗯,你,怎么得了这种病? 安杰:唉,谁知道呢!好端端的,牙出血,老出血。检查的时候就说得了白血病。 白羽:那你在这住了多长时间了。 安杰:快六年了,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白羽:你的病快好了。(兴奋的说) 安杰:不是快好了,我可能会和许多白血病患者一样躺着走出医院。 白羽:不会的,你现在不是很好么。 安杰:我很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更明白自己呆在这里也是没有意义的. 白羽: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为了你的家人你也要勇敢的活下去! 安杰:家人?我是一个孤儿。——孤儿,多可怜的字眼儿。 〔白羽怔怔地望着他。 〔安杰无奈地笑了笑。静场。 安杰:小姑娘,在这儿陪陪我吧?从没有人静心地陪过我。 白羽(犹豫片刻):你的家人、朋友呢?他们没有来看过你么。 安杰:我已经死了,他们没有必要来看一个死人。 白羽:噢,对不起,我…… 安杰:36岁了,早就习惯了。——36岁,对于我来说36岁是人生的一个关,可我就偏巧过不了这个关了。 〔静场。 安杰:还是告诉你些别的吧,告诉你一些值得骄傲的东西。我曾经是一个大学生,在上学期间我当了兵考上了军校,还获过三等功。再后来我转业进了政府。 白羽:大学生!军人?是吗?……我从小就向往大学生活,而且对那些穿着军装的军人别有好感,好像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似的。——男人就应该是勇猛的,威武的而且是历经沧桑的。——是的,有的感觉就这么一直藏在心里面,人虽然长大了起来,可那些感觉却依然没变。对了,就比如说小时候听的美丽的童话故事,直到现在我还是想把现实生活硬套进那些故事里。 安杰: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一个还没从童话世界中摆脱出来的小姑娘。 白羽:我真的希望一切都和我的想象吻合。在生活中,我总是欢欢乐乐的,经常为了一件简单的小事而纵声大笑,为能够在月白风清的夜里太太平平地早睡而欢欣鼓舞。但在心里,我却是一个挑剔的人,我死死抱着自己的梦想不肯松手,为了自己的梦想我甚至会全然不顾别人会怎样,别人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自私还是我的执著。 安杰:也许我已经忘了我是否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日子。好像,那样的日子已经很久远了吧……走得越来越远了,再回头的时候,以前的风景已经消失了。 白羽:真的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吗?难道那一种痛苦不曾让你刻骨铭心吗? 安杰:痛苦? 白羽:那种因为生活有悖于你的想象而产生的痛苦! 安杰:不,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了。 〔安杰笑了笑,不语。 白羽:那么,告诉我,你的爱情符合你以前的想象吗? 安杰:爱情? 白羽:你总有过恋人吧? 安杰:……你留意过黄昏的天吗? 白羽:你究竟有过爱人吗? 安杰:你知道黄昏为什么迷人吗? 白羽(不解地):你为什么要回避爱? 安杰:因为黄昏过后是死一样黑黑的夜。 白羽:你绝望了! 安杰:在黄昏的掌心中我不敢轻易忧伤;在黄昏的目光中我不敢执意逃离;在黄昏的怀抱中我不敢随便回首。我已经死了,我的灵魂已经飘上了蓝天,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 白羽:不!你不应该这样孤独,你应该去寻找骨髓,争取做手术。 安杰:小姑娘你总是生活在童话里面。在漆黑的夜里,如果一个人迷失了自己。他是不会找到任何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白羽:如果在黑夜里面还有一盏灯,我们还是会找到路的。 安杰:找到了路又怎么样,对于一个死人来说一切都是零。(灯光慢慢暗) 第二幕 〔病区。 老太太(手上举着一个盛满五颜六色药片的罐子):少了!少了!少了! 白羽(急急地冲上):少了什么? 老太太:药少了,我一晃就知道少了。你们这些小护士都不负责,都不管我了。刚才医生过来才问了两句就走了,就这么走了,就走了?不管我了? 白羽:药不会少。 老太太:……你,新来的? (上下打量)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儿?不冷? 白羽:不冷。 老太太(嘲笑地):怎么会不冷?(继续前后左右打量) 〔白羽转身要走。 老太太:加件衣服,姑娘,保暖比好看重要!(自言自语)现在的小姑娘,就为了一点儿可怜的曲线,唉! 〔老太太下场。 〔白羽僵立着,等老太太走下去后,转身更仔细地拉了拉自己的护士服,然后坐下。 〔芳芳走上。 芳芳:白羽,别去理那个老太太。她呀,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她的烂苹果,我都不敢走近她,她浑身的一股烂苹果的味道真是恶心死了。还老是埋怨别人忽视她,不管她呢!也料不准哪天她就…… 白羽:芳芳,别刻薄。 芳芳:就来了这么几天,白羽,我就发现这儿简直是人间地狱。那一车一车的病历,随手一翻就够你难受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来不生病,突然发低烧,每到傍晚都面如桃花。一检查,满肺都是癌,可他根本不吸烟。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儿,大学数学系的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跑疯了,撞在跳高架上,以后腿就不舒服,先贴伤筋膏,再用热水袋,最后才发现是骨癌。最可怕的是白血病…… 白羽:可以了,芳芳,别再说了。 芳芳:怕了吧!唉,我要是长癌,保证自杀! 白羽:癌症对于你真的那么可怕吗? 〔芳芳不语。 白羽:每个人包括你和我都不能拒绝与生俱来的死亡。——芳芳,你仔细注意过那些癌症病人吗? 芳芳:当然。 白羽:不,我不是指他们的外表,而是……由他们的语言和行动而反映的内在。还记得解剖课上的那个鼻咽标本吗?那标本上的花白胡子总使我感到沉默了但曾经大波大澜的一生。多少个标本都是从出生到死亡。作为学过解剖学的我们很清楚生和死的过程,但人们顺应着肌体从始至终的路线去经历怎样的征途,却是不清楚的。然而,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征途,他们的开始和归途有全无两样。 芳芳:…… 白羽:也许是我对弱者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 芳芳:特殊的感觉? 白羽:就像那个故事。 芳芳;故事? 白羽:那个童话故事,那个曾经让我幻想的故事。当一个美丽的姑娘对一只丑陋的怪兽坚定地说出“我爱你”的时候,怪兽就变成了王子。 芳芳:你的意思是……? 白羽:我好像遇到了那个需要我去拯救的王子。 芳芳:它是谁? 白羽:那个受困的王子一直在遥远地注视着我。 芳芳:他究竟是谁? 白羽:我想我能够挽救他,使他重新变成骑白马的王子。 芳芳:白羽,你又在想入非非了。 白羽:也许你说得对,有时候,我的脑子里满是些荒唐而又激烈的念头。有时我向往去做海盗,有时我向往去做间谍,有时我还向往去做压寨夫人。我也被我的这些念头搞得有些无所适从。 芳芳:他那么吸引你吗? 白羽:有时,那种感受就只一瞬而已,却紧紧地揪住了你的心。当我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我的心灵仿若在那一瞬穿越时空与我的前世相通,我找到了一种回归的感觉。 芳芳:你遇到了爱情? 白羽:爱情?也许爱情对于我,不是爱一个具体的男人,与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而是那种爱情产生的奇妙的对世界雾里看花的感觉,那种飞翔于平凡生活之上的奇妙感觉和不死的愿望。爱情对于我,……实在是生活中的白日梦。 芳芳:我没想到你那么倚重爱情。 白羽:我也总再问自己,为什么像我这样不安分又没什么出息的女孩子,要那么看重并倚重爱情。…也许,爱情代表了我所有对优美生活的向往。 芳芳:白羽,不要这样,现实些好么,如果你的王子有一天突然离你而去,你会更加的痛苦,倒不如放掉算了,我们是护士,每天都要面对那些癌症患者,尸体就像蚂蚁一样躺在太平间里,没有了感觉,我们不可能对每个患者倾注所有的爱。 白羽:但我可以拯救我的王子。 〔老太太冲上。 老太太:死掉了!死掉了!(面带一种怪异的喜色抓住白羽的肩)他才六十八岁,比我还小两岁,就死掉了!死掉了! 〔白羽紧张、惊恐、身体僵硬地望着她,突然挣扎出来。 老太太:死了!死了!(下场) 芳芳:听别人说,老太太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别人死了她最开心,真是变态。 白羽:人的生命怎么会如此的脆弱,如果我真的能拯救我的王子,我情愿放弃一切 第三幕 〔病区大楼楼顶。白羽从舞台右侧上,安杰坐在场地中央望着远方,白羽面对观众,舞台灯光照在她身上 白羽:漫长幽静的黑夜,月光如寂静的幽魂,悄悄地爬上窗台,穿过纱缦落进我无眠的眼睛。他孤独的身影深深地打动了我,让一个生活在童话中的女孩难以忘怀,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孤独,那画面,刻进我的心,深深打动着我,他的孤独就是我的孤独,我和他在自己的空间里独自歌吟,被自己的歌声打动(全场亮) 白羽:(全场亮,慢慢走向安杰)我知道你会在这儿,特别是黄昏。 安杰:但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白羽:你总是这样习惯与孤独为伴吗? 安杰:难道孤独是贬义词吗? 白羽:我讨厌孤独,所以我不喜欢暑假,在那狭小而宁静的家使我觉得我被推进一股不能快也不能慢的稠重水流中去。可我又不得不过那种没有内容的日子。那时候,我会疯狂地幻想,幻想着我能在战争中上前线,再战壕里爬来爬去。幻想地震,幻想一切不同于生活的灾难尽快降临。我就像一个没有修炼好的巫婆一样,无助地拼命呼风唤雨,但永远只是失败。 安杰:你的心里总是有着这些疯狂的念头吗? 白羽:疯狂?是吧……我也残忍。我总认为自己很残忍。为了我自己心里的梦想地破灭,我会疯狂地报复别人,迁怒于别人。……可这些梦想与别人又有什么相干呢?几乎是我心造的幻影而已。我总是借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将心中的失望喷薄而出,不知是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迁怒别人,还是因为害怕将心中的厌恶说出,太伤害别人。 安杰:你——似乎——残忍,至少从你说的话中是这样。但,我总觉得你是一个——落难的公主。 白羽:是吗?不过,我不需要别人来拯救我。 安杰:我也不需要医生和护士,所以我们两个挺像的。 〔静场。 白羽:你……幸福吗? 安杰: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噢,应该说,我曾经幸福过,按照那时候对幸福的想象。 白羽:现在呢? 安杰:现在感到疲倦了。总是一种生活,人就疲倦了,而且幸福也慢慢的变了。……你听过青鸟的故事吗? 〔白羽摇头。 安杰: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读到一个故事:几个孩子听说一种小鸟是青色的,非常美丽,如果找到了这种鸟就找到了幸福。于是他们就离开家,去找那只青鸟,在找青鸟的路上,他们经历了许多次艰险,最终还是找到了它,它原来是一只看上去很小,而且很普通的小鸟。你知道,它很可能是人生的一个充满寓意的寓言:幸福是只不出色的小鸟。……在这个故事里,充满了温柔的悲哀,或者说是悲哀的温柔。……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这种悲哀。 白羽:你信这个故事吗? 安杰:我不愿信。可我喜欢这个故事,你知道,岁月会把一切年轻时喜欢的东西和喜欢的人统统带走。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丝毫没有变化。 白羽:岁月也会把我美好的向往带走吗? 安杰:也许吧。 白羽:那什么将被保留下来?世俗的一切吗? 安杰:世俗?什么是世俗的? 白羽:比如一句脏话,比如柴米油盐,比如股票,比如媚俗的电视剧…… 安杰:我也弄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一个青鸟的故事却没有被带走。也许这里面的温柔和悲哀正是我所常常惦念的吧! 白羽:我是一个爱听故事的人。 安杰:以前的我,也是。天哪,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吗?改变是不是证明我正在一点一点老去? 白羽:……所以,我想,……我爱你。〔安杰吃惊地望着白羽。静场。 安杰:不,不你太纯洁了。而我,我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感情已经被岁月磨出了茧子,已经不再纯洁了。 白羽:所以,我爱你。 安杰:知道吗?随我而来的是死一样黑黑的夜。 白羽:所以,我爱你。 安杰:你真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小姑娘。天已经黑了,星星也出来了。 白羽:你在逃避我。 安杰:这不是逃避。〔白羽坚定地望着安杰。 安杰:……你思考过生命与死亡吗? 白羽:生命与死亡?……生命与死亡就像生活在深水里的鱼。 安杰:鱼? 白羽:因为它们默默沉在水底,但一旦有安静的时候,他们就会从深处浮现出来,在我面前浮游。 安杰:生命与死亡的争斗是一件壮美的事。 白羽:死亡只能使一个故事停止,却不能使故事消失。 安杰:……你害怕死亡吗? 白羽: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死亡之后的空白,我怕永远被真正优美的故事摒弃在外。 安杰:对于死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去惧怕它或者正视它。但当你不得不真正走近它的时候,你才会了解它的壮美。 〔白羽走到安杰身后,弯下腰环抱着坐着的安杰,把手伸向他的手,把脸贴到他的头发上。 〔哀怨的音乐响起《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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