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９７年１０月９日，对于梵蒂冈教会和一部分意大利权贵们而言，是个灾难般的日子。这一天，他们所深深憎恶的意大利戏剧家达里奥·福被瑞典皇家
学会宣布将授予他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为此，梵蒂冈的一些报纸大动肝火地说：“把诺贝尔奖授给一个江湖艺人是没有头脑的选择！”。
“江湖艺人”？“诺贝尔奖”？
这两项桂冠在同一时间纷至沓来，对达里奥·福本人而言，也许是一个完美的消息：
在达里奥·福数十年的文艺创作生涯（不如称之为“文艺战斗生涯”更为合适）中，他一直自诩为“人民的游吟诗人”，他的作品经常在米兰和那不勒斯的
街头上演，他并不介意（甚至是心甘情愿）作一个“江湖艺人”。而诺贝尔奖却堪称是外部世界对达里奥·福——这样一个饱受非议和磨难却始终战斗不息的文
艺斗士的最隆重肯定！
一个艺术家能享受到如此双重的批评与赞誉，古今往来，似乎并不多见。
１９２６年，达里奥·福出生在意大利北部的桑加诺市。父亲是铁路工人，母亲与农田打交道，家境可谓平凡。据他自己说，他孩提时代就跟渔
夫、玻璃匠、走私者的儿子毗邻而居，打成一片。因此他自称“文艺上是普罗大众的一分子”，“一生下来就有政治立场”。
长大一些的达里奥·福去了米兰，先后学过美术和建筑，但不久以后就和几位演员朋友组成了搭档，经常在一些咖啡馆表演综艺节目。所谓综艺
节目，实际上是一种兼具小品与弹唱特色的文艺表演形式，短小精悍，贴近生活，现实性强烈，诙谐滑稽，表演时讲究随机应变，插科打诨。这对培
养达里奥·福的综合戏剧素质和日后从事讽刺喜剧创作大有裨益。
在达里奥·福的艺术旅程中，他涉猎极广：拍过电影、做过电影演员、为电视剧和广播撰过稿、后来成为了一名戏剧家。请注意，达里奥·福式
的戏剧家可谓是最名副其实的戏剧家——他能够集编、导、演于一身，舞台美术也亲力亲为，甚至还要为演出绘制海报，其才艺之全面、精力之充沛，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政治上一直属于左派，曾加入过意大利共产党（这恐怕也是他一直为上层权贵所敌视的原因之一）。不同于一般戏剧
家的是，他始终把戏剧艺术作为一种政治武器，让戏剧参与现实的政治斗争，并力图反映现实，针砭时弊，致力于揭露社会的黑暗面和当局的虚伪面
目。从早期的《一针见血》（１９５４）到后来的《工人识字三百个，老板识字一千个，所以他是老板》（１９６９），再到为他赢来巨大声誉的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１９７０），无不是对社会现实问题进行辛辣诠释的畅快之作，这成了达里奥·福戏剧作品贯穿始终的思想和行
动主题。
从艺术样式上来讲，达里奥·福的戏剧作品带有强烈的即兴喜剧风格——极其重视对白，以插科打诨见长，经常出现看似语无伦次的长篇大论。
“达里奥·福的戏剧最重要的特征是他有自己的话语系统，他的戏剧不依赖布景和服装，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表演的魅力，而表演又很大程度上依靠
的是语言的魅力。”
真正使达里奥·福有别于一般艺术家的一点是：他常常在闹市街头亲自进行演出，并以“人民的游吟诗人”自居，乐于以小丑形象出现在公众面
前。
纵观达里奥·福的讽刺喜剧，我们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完完全全把自己融进人民大众的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能看到勇气和智慧之间
的灵活转换，这种转换所产生的成果就是独特的讽刺威力。正如瑞典皇家学院在颁奖词中说的那样：“达里奥·福鞭挞权威，维护着被蹂躏者的尊严，
在哭声泪影中让我们看到了社会上的种种弊端和不义以及其历史背景。他是一位严肃的讽刺作家。”
我们常常难以断定是什么样的因素炼就了一个艺术家独有的风格。是与悲惨的童年还是与不幸的婚姻联系在一起？是与坎坷的际遇还是与癫狂的
性格融为一体？
阅读达里奥·福，仰望达里奥·福，面对达里奥·福，我们从其作品中，甚至是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意大利人的洒脱。
这种洒脱，放大到文艺中，不难使人联想起意大利人在历史上对于文艺的贡献和因此所占得的地位。
历史不断地证明，意大利人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民族。从伽利略对地球乃宇宙中心的第一次质疑开始，意大利民族就已经把自己天生的浪漫主义
展现在了世人面前。欧洲中世纪末期，意大利人的这种浪漫主义终于在艺术上展开了全面的进攻，从而爆发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艺革命运动。
我们很难想象，十五至十七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如果不在意大利产生，那还应该勃发在哪里？几乎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都拥有或拥有过伟大的艺术家，
但从来没有一个国度，能够在同一个时期拥有像拉斐尔、米开朗琪罗、达·芬奇、但丁、卜迦丘等等如此众多的天才们。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大概只
有过这么一次，群星闪耀的璀璨光芒将河面照射得熠熠生辉。须知十八世纪的挪威，只是拥有了易卜生和格里格两位天才的艺术家，就已经使本国文
艺水平发展到了欧洲一流！何况当时的意大利居然集中了如此之多的天才！
达里奥·福作品中所洋溢着的战斗精神、觉醒意识、以及藐视一切的本能，如果不能从但丁的《神曲》中找到知音，那么也一定能够在彼特拉克
的诗篇中寻到同义——十五世纪意大利人就开始的思索的人文主义，才是达里奥·福作品中所蕴涵的全部自由的真正巢臼。
而达里奥·福的多才多艺，似乎继承自达·芬奇的传统（虽然远不能和后者比肩）。意大利艺术家的多才多艺，也可能更多是出自其浪漫主义的
本质。中国人所信奉的教条“隔行如隔山”被他们视若无睹。达·芬奇不认为绘画与设计直升飞机毫无关联，达里奥·福也不觉得一个小丑会对他的
戏剧家身份构成不利。
于是，所谓意大利式的文艺精神，包含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特别依赖天才，二是特别崇尚自由。不夸张地说，人类的整部艺术史虽然是由无
数的能工巧匠和众多的艺术工作者所合力写就的，但所有的标点符号却是由少数几个天才标注的。没有这几个天才，艺术史将不忍卒读。如果说天才
是上帝对意大利人的格外恩赐，那么自由就是意大利人自己争气的结果。人的不自由是由于外部障碍或内部障碍造成的。相对来说，外部障碍容易解
决的多——革命即可。但心灵上的内部障碍，非几十代人的努力不可能转变。
意大利传统的即兴喜剧也是达里奥·福作品的奶妈。他一直自称自己是“人民的游吟诗人”、“被压迫者的游吟诗人”。所谓游吟诗人“系指意
大利中世纪的民间艺人，他们集说唱、戏剧和杂耍于一身，平时四处流浪，逢着节日、洗礼、婚庆等，在农村、城镇的墙头、广场、教堂，一面弹奏
乐器，一面表演。”
可见，游吟诗人是中世纪意大利普通的文艺工作者，他们在那个时代起到电视机和广播站的作用。达里奥·福以此自诩，就好比中国文人发表高
见时动不动就引用“老子曰”“孔子曰”一般，心里面对前人是顶礼膜拜的。但也有不同——中国人引用“老子曰”、“孔子曰”是借用老子、孔子
的权威，是希望听众除了景仰先人之外，也顺便景仰我一下的；而达里奥·福自称“游吟诗人”则更像是自嘲，是希望观众除了欣赏游吟诗人的卑贱
之外，也顺便欣赏一下我的卑贱的——虽然我是为了你们而卑贱。
但达里奥·福必定不必伤心失意，意大利人向来推爱平民戏剧家。曾有哥尔多尼与哥戚两位杰出的戏剧家，哥戚站在权贵的立场上说话，哥尔多
尼则喜欢为仆人（《一仆二主》）和女店主（《女店主》）立传。结果是哥尔多尼的观众多过了哥戚，戏剧史上的地位亦不能相提并论。权贵们的势
力成就不了哥戚，贫下中农们的喝彩却成就了哥尔多尼。 同样， 当代的意大利人民成就了“人民的游吟诗人”。 显然， 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达里
奥·福，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决定。意大利人民是幸福的，哥尔多尼之后有皮兰德娄，皮兰德娄之后有达里奥·福，意大利式的文艺精神真可谓
是自由火种代代相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