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顶楼。弗朗索瓦、卡诺里斯、昂立紧挨着做在地上。他们挤在一堆,低声说着话。若望哭丧着脸在他们周围转悠。他不时跃跃欲试,仿佛要加入谈话,继之又忍住了,继续走动。 第一场 弗朗索瓦、昂利、卡诺里斯、若望。 卡诺里斯: 他们捆住我的胳臂时,我瞅着他们。有个家伙走过来打我。我瞅着他,心里想: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幅面孔。后来他们个个都动手打,而我竭力的要回想起来。 昂立: 那家伙是谁? 卡诺里斯: 就是那个感情外露的大个子,我在格勒镇见过。你认识沙西,就是长街那个糕点商吗?他在店后间卖奶油蛋糕。每逢星期天早上,这家伙总从店里出来,用粉红色的细绳提着一盒糕点。我从他那副难看的嘴脸就认出是他。我估计他是警察局的人。 昂立: 你本该早点告诉我。 卡诺里斯: 说他是警察局的人? 昂利: 说沙西卖奶油蛋卷。他也向你兜售过糕点吗? 卡诺里斯: 我想是的。他俯身向着我,呼气都喷到我脸上。 若望: (突然地)他说什么? [大家都向他转过身来,吃惊地盯着他。] 昂利: 没说什么。乱说一气。 若望: 我可忍受不了。 昂利: 干吗忍受不了?这挺好玩的。 若望: 啊!啊!是吗?我显然体会不到。 [静场。昂利转向卡诺里斯。] 昂利: 你认为他们平时干哪些平民的职业? 卡诺里斯: 那个记录的大块头可能是个牙医。 昂利: 好呀。那你就说:幸亏他没有带牙钻来。 [大家笑了。] 若望: (暴烈地)别笑了。(大家停止了笑,瞧着若望)我知道,你们呀,你们可以笑。你们有权笑。我再不给你们下命令了。(稍停)你们说过,有朝一日你们会叫我害怕------(稍停)可你们怎么能快乐呢? 昂利: 随遇而安嘛。 若望: 是这样。你们也吃了苦。这一来你们是问心无愧的。我结过婚;以前我没有对你们说过。我的妻子生孩子的时候死了。那时我在产科诊所的前厅踱来踱去,我知道她快要死了。情况同眼下一样,完全一样!那时我想帮她,却帮不了忙。我走着,尖着耳朵想听她的叫唤。她没有叫喊。她有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你们也是一样。 昂利: 这不是我们的错儿。 若望: 也不是我的错儿。我本想帮你们。 卡诺里斯: 你帮不了。 若望: 这我知道。(稍停)他们带走她已经两个小时了。他们留住你们还没有这么长过。 昂利: 她是个女的。他们拿女人取乐。 若望: (突然发作)我要再来的。过八天,过一个月,我会再来。我要叫我手下的人阉割他们。 昂利: 你能出气真是幸运。 若望: 是幸运吗?我这是出出闷气。 [他踱了一会儿步,想出一个主意,把一个旧火炉拖到天窗底下。] 卡诺里斯: 你真叫人烦。你要干什么? 若望: 我想在天黑以前再看看他。 昂利: 看谁? 若望: 索尔比埃。 昂利: (冷漠地)哦! [若望爬上火炉,通过天窗向外探望。] 若望: 他一直在那儿。他们将让他在那儿腐烂。你们想上来吗?我帮你们上来。 卡诺里斯: 上来干吗? 若望: 是呀,上来干吗?死人,你们把死人留给我了。 弗朗索瓦: 我倒想瞧瞧。 昂利: 我并没有对你提出建议。 弗朗索瓦: (对若望)帮我一把。(若望帮弗朗索瓦爬上去。他也通过天窗往外瞧)他的------他的脑袋开了花。 [他爬下来,瑟缩发抖地蹲在角落里。] 昂利: (对若望)真是恶作剧。 若望: 怎么啦?你们这样坚强,我以为你们看见尸体受得了的。 昂利: 我也许受得了,小孩可受不了。(对弗朗索瓦)写祭文是若望的事。你用不着管这个死人。他的生命结束了:沉寂降临到他的身上。你呢,你还有一段路要走,你就管自个儿吧。 弗朗索瓦: 我也会这样头被打碎,眼睛------ 昂利: 这与你没有关系:你不会看到自己这样的。 [稍停。若望来回踱步,后来站在卡诺里斯和昂利面前] 若望: 一定得拔掉我的指甲,我才能重新成为你们的伙伴吗? 卡诺里斯: 你一直是我们的伙伴。 若望: 你明白不是这样。(稍停)谁对你们说我熬不过拷打!(向昂利)或许我不会喊叫吧? 昂利: 那怎么样呢? 若望: 请原谅。唯有沉默才是我的权利。 昂利: 若望!------过来坐在我们旁边。(若望犹豫了一下,然后坐下)如果你处在我们的地位,你也会象我们一样。不过,我们现在关心的事不一样。(若望猛然站起身来)怎么啦? 若望: 只要他们不把她带回来,我就坐不住。 昂利: 你看看你自己;你心烦意乱,骚动不安;你太激动了。 若望: 半年以来,我没有对她说过我爱她;我拥抱她的那个晚上,我把灯熄灭了。如今她赤裸裸站在他们中间,他们的手在她身上来回乱摸。 昂利: 这有什么用呢?重要的是取得胜利。 若望: 取得什么胜利? 昂利: 就是取得胜利。有两部分人:一部分要叫另外一部分人招供。(笑)这很愚蠢。我们所剩的就只是这个。假如我们开了口,我们一切都要完了。他们得了分,因为我叫喊了,但总的来说我们比分不差。 若望: 什么胜利,完蛋,我可不在乎!这是拿来开心。她受辱是实在的;她受苦才是实在的。 昂利: 那怎么样呢?他们逼使我叫喊时,我也感到耻辱。但这不会长久。如果她保持沉默,他们的手就不会老摸她。你知道,这都是些小人。 若望: 这是些男人,而她在他们怀里。 昂利: 得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么我也爱着她呢。 若望: 你也爱她? 昂利: 干吗不?你们俩一起上楼那个晚上,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那灯光,唉,我常常自问是不是你熄灭的。 若望: 你呀,你也爱他?你竟能安心坐得住? 昂利: 她受苦使我们接近了。过去你给她的快乐使我们越来越疏远。眼下我比你更靠近她。 若望: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们折磨她的时候,她想的是我。她只想着我。她正是为了不出卖我才忍受痛苦和耻辱。 昂利: 不,这是为了取得胜利。 若望: 你说的不对!(稍停)她说过:当她回来的时候,我的眼里只有爱情。 [过道里响起脚步声。] 昂利: 她回来了。你可以看看她眼里是什么。 [牢门打开;昂利站了起来。] 第二场 人物同上一场,吕丝。 [若望和昂利默默地瞧着吕丝。她笔直朝前走过去,瞅也不瞅他们,径直坐在舞台前部。稍停] 吕丝: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走到她身边,靠着她的膝盖坐下)别碰我。把索尔比埃的大衣递给我。(弗郎索瓦捡起大衣)披在我的肩上。 [她紧裹着大衣。] 弗朗索瓦: 你冷吗? 吕丝: 不冷。(稍停)他们在干什么?他们瞅着我吗?他们干吗互相不说话? 若望: (走到她背后)吕丝! 卡诺里斯: 你让她呆一会儿! 若望: 吕丝! 吕丝: (温和地)你想说什么? 若望: 你答应过我,你回来时眼里只有爱情的。 吕丝: 爱情? [她忧郁地耸耸肩膀。] 卡诺里斯: (站了起来)你让她呆着;过一会儿再跟他说话。 若望: (粗暴地)别打搅我。她是属于我的。你们这些人都别管我,我没有多少话要说;但你们不要把她从我这儿夺走。(对吕丝)你说话呀。你不会象他们一样吧?你不可能象他们一样的。干吗你不回答?你恨我吗? 吕丝: 我不恨你。 若望: 我可爱的吕丝。 吕丝: 我永远不会再可爱了,若望 。 若望: 你不再爱我了吗? 吕丝: 我不知道。(他朝她走近一步)我求求你,别碰我。(费力地)我想我还是应该爱你的。可是我再也感觉不到爱情了。(疲累地)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卡诺里斯: (对若望)你过来一下。 [他拖走若望,硬逼若望坐在自己旁边。] 吕丝: (仿佛自言自语)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对弗朗索瓦)他们在干吗? 弗朗索瓦: 他们在坐着,彼此背对着背。 吕丝: 很好。(稍停)告诉他们我没有招供。 卡诺里斯: 我们都知道了,吕丝。 吕丝: 很好。 [长时间静场,然后过道响起脚步声。弗朗索瓦叫嚷着跳了起来。] 吕丝: 你怎么啦?啊!对了,轮到你了。你要好好自卫,一定要使他们丢脸。 [脚步声走近,又离去了。] 弗朗索瓦: (扑倒在吕丝的膝头上)我再也忍受不了啦!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吕丝: 你看着我!(她抬起他的头)刚才你多害怕呀!你不会招供吧?你回答呀! 弗朗索瓦: 我不晓得。我还剩下点儿勇气,也许我不该看见你这个样子。你回来时,头发乱蓬蓬,上衣撕碎了,我知道他们曾把你抱在怀里。 吕丝: (激烈地)他们没有碰过我。没有人碰过我。我是石头人,感觉不到他们的手。我正面瞧他们,心里想:什么也没有发生。(激动地)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最后,我使他们害怕了。(稍停)弗朗索瓦,要是你招供了,他们就会真正强奸了我。他们会说:“我们终于占有了他们!”他们想起来就会微笑。他们会说;“同这个姑娘玩得真痛快。”一定得让他们丢脸:如果我不希望再看到他们,我会马上吊死在这个天窗的铁条上。你会保持沉默吗? [弗朗索瓦耸耸肩,没有吱声。静场。] 昂利: (小声地)怎样,若望,谁说对了?她要的是胜利,这就是一切。 若望: 住口!为什么你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你是心满意足了;你可以在快乐和骄傲中死去。我呢,我心里只有她,而我却要活着。 昂利: 我一无所欲,从你身边夺走她的并不是我。 若望: 得了,得了。继续干你的。你有一切权利,甚至有折磨我的权利:你预先付了代价。(他站起身来)你们多么有自信心。肉体受苦是否就能获得良心平静?(昂利不回答)你难道不明白,我比你们大家都更不幸吗? 弗朗索瓦: (突然又跳起来)哈!哈!哈! 若望: 是最不幸的!最不幸的! 弗朗索瓦: (扑向若望)大家看看他呀!大家看看他呀!说什么是我们大家当中最不幸的人。他好吃好睡,双手自由,他可以重见天日,生活下去。还说什么最不幸。你想干吗?要人家同情你?坏蛋! 若望: (抱着双臂)很好。 弗朗索瓦: 一听到响声,我就要跳起来。我连一口唾沫都咽不下去,我快要死了。不过最不幸的当然是他:我会在快乐中死去。(发作)好,我会使你幸福的! 吕丝: (突然站起来)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 我要揭发你!我要揭发你!我让你也分享分享我们的快乐! 若望: (声音低沉而急速)你就这样做吧;我不会知道我多么渴望这样。 吕丝: (捏住弗朗索瓦的颈脖,把他的头扭向自己这边)你正面看着我。你竟然敢招供吗? 弗朗索瓦: 敢!瞧你们那些豪言壮语,我会揭发你,就要这样。这事非常简单:他们走近我,我的嘴自动张开,名字自个儿吐出来,我同自己的嘴巴完全一致。有什么敢不敢的?只要我看到你们的脸色苍白、痉挛、发狂似的,你们的轻蔑就不再使我害怕。(稍停)我要搭救你,吕丝。他们会让我俩活命。 吕丝: 我不愿意这样活命。 弗朗索瓦: 我可愿意。不管怎么活着我都愿意。生命很长,耻辱会过去的。 卡诺里斯: 他们不会饶你的,弗朗索瓦。即使你招供了也罢。 弗朗索瓦: (指着若望)至少我可以看到他受刑。 昂利: (站起来走向吕丝)你认为他会招供吗? 吕丝: (转向弗朗索瓦,打量他)会的。 昂利: 你拿得稳吗? [他俩相互凝视。] 吕丝: (犹豫了好半天)拿得稳。 [昂利走向弗朗索瓦。卡诺里斯站起来,走到昂利身边。两人盯住弗朗索瓦。] 昂利: 我不是你的审判官,弗朗索瓦。你是个毛孩子,这整个事儿对你来说太残酷了。在你的年龄。我想我也会招供的。 卡诺里斯: 一切都是我们的错儿。我们本来不该带着你同我们在一起:只能让大人去冒险。我们请你原谅。 弗朗索瓦: [后退]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对我干吗? 昂利: 你不能招供,弗朗索瓦。他们照样会杀死你,你要知道,而你会臭名远扬地死去。 弗朗索瓦: (恐惧地)那么,我不招供好了。我对你们说,我不会招供。让我安静一下。 昂利: 我们对你已失去信心。他们晓得你是我们的弱点。他们对你会穷追猛打,直到你完全招供。我们要干的,就是阻止你开口。 若望: 你们俩以为我会让你们这样干吗?别害怕,小鬼。我的手是自由的,我同你在一起。 吕丝: (拦住他)你为什么插手? 若望: 这是你的弟弟。 吕丝: 那怎么?反正他明儿也得死。 若望: 你怎么这个样儿?你叫我害怕。 吕丝: 必须让他沉默,方法不必计较。 弗朗索瓦: 你们不要------(他们不回答)我都对你们发誓,我不会招供嘛。(他们不回答)吕丝,救命呀,别让他们来伤害我;我不会招供的;我对你起誓,我不会招供的。 若望: (站在弗朗索瓦身边)你们不要碰他。 昂利: 若望,战友们什么时候到这个村子来? 若望: 星期二。 昂利: 多少人? 若望: 六十人。 昂利: 六十个信任你的人星期二会象老鼠一样死掉。要他们还是要他,你选择吧。 若望: 你们没有权利要求我选择。 昂利: 你是他们的队长吗?选择吧! [若望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离开了。昂利走近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 (盯着他,随后开始叫喊起来)吕丝!救命呀!我不愿意死在这儿,死在今天晚上。昂利,我今年十五岁,让我活下去吧。不要在黑暗中杀死我。 (昂利卡住他的喉咙)吕丝!(吕丝掉转了头)我恨你们所有的人。 吕丝: 我的小兄弟,我可怜的小兄弟,我唯一的爱,原谅我们吧。(她转过身去。稍停)你快一点。 昂利: 不行呀。他们几乎勒断了我的手腕。 [稍停。] 吕丝: 完了吗? 昂利: 他死了。 [吕丝转回身,抱起弗朗索瓦。弗朗索瓦的头停歇在她的膝上。长时间的静场,然后若望开始低声说话。整个对话都低声进行。] 若望: 你们变成什么样的人啦?为什么你们不同别人一起死去呢?你们令我厌恶。 昂利: 你以为我喜欢自己吗? 若望: 行了。再过二十四个小时,你也就自我解脱了。我呢,我每天还会再看到这个向你告饶的孩子,还有你的双手卡紧他脖子时你的那副嘴脸。(他走向弗朗索瓦,凝视着他)十五岁!他死在癫狂和恐惧中。(他又走向昂利)他以前很爱你,头枕在你的肩膀上睡觉。他对你说:“只要你在这儿,我就睡得香甜”(稍停)坏蛋! 昂利: (对卡诺里斯和吕丝)你们可得说话呀,别让我孤零零一个人。吕丝!卡诺里斯!你们是利用我的手杀死他的!(没有回答。他转向若望)而你呢,你说呀,你现在来审判我,可你刚才为了保卫他干过什么事? 若望: (激烈地)我能干什么呢?你们会让我干吗? 昂利: 你的手是自由的,应该打。(激动地)如果你打了-------如果你打得我倒下来-------- 若望: 我的手自由?你们已经捆住了我。要是我说一句话,我做一个手势,那么,“战友们呢?”你们已经把我排除在外,你们已经冷漠地决定了我的生死。现在你们别再说我是你们的同谋,这太说不过去了。我是你们的见证人,如此而已。我作证,你们杀了人。(稍停)你出于自尊杀死了他。 昂利: 你说得不对。 若望: 是出于自尊!他们让你叫喊了吧?你觉得丢了脸。你想叫他们惊叹不止,赎回你的脸面;你想让自己死得漂亮?这不是真的吗?你想胜利,你刚才对我们这样说的。你对我们说,你想得胜。 昂利: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吕丝,对他说不是这样!(吕丝不回答,他朝她迈了一步)你回答呀;难道你也认为我是出于自尊杀死他的吗? 吕丝: 我不知道。(稍停,艰难地)必须不让他招供。 昂利: 你恨我吗?这是你的弟弟;只有你有权谴责我。 吕丝: 我不恨你。(昂利走近她抱在怀里的尸体。她激动地)别碰他。 [昂利慢慢转过身子,朝卡诺里斯走去。] 昂利: 卡诺里斯!你没有叫喊过,可是你也想让他死。我们是出于自尊杀死他的吗? 卡诺里斯: 我没有自尊的想法。 昂利: 可是我呢,我有!当真我有。我是出于自尊杀死他的吗? 卡诺里斯: 你应该知道是不是。 昂利: 我------不,我不晓得自己怎样行动。一切发生得太快,如今他死了。(猛然地)别抛弃我呀!你们没有权利抛弃我。我的手卡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我们大家的手,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在卡,否则,我怎么也不会-------- 卡诺里斯: 他一定得死;如果他更靠近我,那就是我来卡。至于刚才你脑子里所想的-------- 昂利: 怎么? 卡诺里斯: 这算不了什么。在这四堵墙内什么都不重要。必须让他死,这就是一切。 昂利: 好。(他走近尸体,对吕丝)别担心,我不会碰他。(他俯身向着尸体,长久地凝视着,随后又挺直身子)若望,那回我们扔出第一颗手榴弹后,有多少个人质被枪毙了?(若望不回答)十二个。里面有个孩子,你记得吧,我们在街上看到过告示。沙博想自首,你阻止了他。 若望: 后来呢? 昂利: 你干吗阻止了他,你问过自己吗? 若望: 这种情况不一样。 昂利: 也许不一样。如果你的动机更清白,那自然好极了,你可以问心无愧。但孩子毕竟死了。我决不会问心无愧,直到他们绑上我的眼睛,让我贴着墙站着为止。为什么我又想问心无愧呢?那孩子必须死去。 若望: 我不愿处在你的位置上。 昂利: (温和地)你不知道其中底细,若望;你既不理解,也不能判断。 [长时间静场,随后响起吕丝的声音。她抚摸着弗朗索瓦的头发,并没有看着他。从这场开始,她第一次大声说话。] 吕丝: 你死了,而我的眼睛是干枯的;原谅我,我不再有眼泪,死亡无关紧要。外边他们三百个人躺在草地里,明天我也要僵硬冰冷,赤身露体,甚至没有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没什么可遗憾的,你知道,生命已无关紧要。永别了,你做了你力所能及的事。如果你在半路上止步了,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人有权谴责你。 若望: 是没有人。(长时间静场。他走过来坐在吕丝旁边)吕丝!(他做了个手势)别赶我,我愿意帮助你。 吕丝: (惊讶地)帮助我什么?我不需要帮助。 若望: 需要的。我认为需要的;我担心你垮下来。 吕丝: 我会好好坚持到明天晚上。 若望: 你神经绷得太紧了,你会坚持不住的。你会骤然间失去勇气。 吕丝: 你干吗要替我不安?(她凝视着他)你很难过。好,我来让你放心,然后你就走吧。小家伙死了以后,一切都变得很简单;我只要照顾自己就行了。我用不着勇气去赴死,你知道,无论如何你这样想很对,就是我不会在他之后活多久的。现在你走吧;呆会儿他们来叫走我,我就同你永别了。 若望: 让我留在你身边,你要愿意,我就不吭声,但我在这儿,你不会感到孤单。 吕丝: 不孤单?同你在一起?噢,若望,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再没有共同之处了。 若望: 你忘了我爱你吗? 吕丝: 你以前爱的是另一个。 若望: 就是你。 吕丝: 我现在是另外一个人。我自个儿也认不出自己了。大概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脑子。 若望: 也许是吧,也许你现在是另外一个人了。这样的话,我爱的就是这另一个,明儿我爱的将是死去的你。我爱的是你,吕丝,是你,不管是幸福还是不幸,是生还是死,都是你。 吕丝: 好。你爱的是我,那怎么呢? 若望: 你以前也爱着我。 吕丝: 是的。我爱我的弟弟,但我让他死去了。我们的爱情是这么遥远,你干吗要来对我谈起它呢?它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若望: 你说的不是实话!你明明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它是我们的生命,不多不少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生活过的都是我们俩共同的经历。 吕丝: 我们的生命,是的。我们的未来。我们在期待中生活过,我在期待中爱过你。我期待着战争的结束,我期待着那一天:我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中结婚。每晚我都等待着你;如今我没有未来了,我只等待着死,我独个儿死去。(稍停)你走吧。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不痛苦了,我不需要安慰。 若望: 你以为我想安慰你吗?我看到你干枯的眼睛,我晓得你的心成了个地狱;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甚至没有一滴泪水,整个儿白热化了。你该是痛定思痛呀。啊!我想过多少次受刑,我预先都体验过一遍,但我没有想象到会造成这样可怕的自尊心受伤害的痛苦。吕丝,我想使你对自己感到一点儿怜悯。你放松这绷紧的头,靠在我肩上吧。回答我呀!瞧瞧我呀! 吕丝: 别碰我。 若望: 吕丝,你这样做是徒然的;我们是连在一起的。他们对你所干的一切,同时是对我们俩干的;离你而去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它等待着你,如果你到我的怀抱里来,它就成了我们的痛苦。我心爱的,相信我吧,我们可以说咱们两个字,咱们会成为一对,即使是你的死亡,咱们也共同承受。如果你能重新涌出一滴眼泪------- 吕丝: (激烈地)一滴眼泪?我只希望他们再来叫走我,殴打我,我照样沉默,蔑视他们,使他们心惊胆战。这儿一切都是乏味的:等待、你的爱情、我膝盖上这颗沉甸甸的头。我但愿痛苦吞噬掉我,我愿意焚烧、沉默,看到他们警戒的目光。 若望: (难受地)你的自尊心象个沙漠。 吕丝: 这是我的错儿吗?正是因为我的自尊心他们打了我。我恨他们,但他们抓住了我。而我也抓住他们。我感到比你更靠近他们。(笑)咱们!你要我说:咱们!你的手腕象昂利一样勒坏了吗?你的腿象卡诺里斯一样受伤了吗?这简直是一出喜剧:你什么也感觉不到,你在想象一切。 若望: 手腕勒坏------啊!如果你们只要求这一点才能成为你们当中的一个,那很快就能办到。 [他在周围寻找,看见一个沉重的柴架,一把抓了过来。吕丝大笑起来。] 若望: (把左手平放在地板上,右手握着柴架往左手打)我听够了你们炫耀自己的痛苦,仿佛这是功勋。我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你们也看够了。他们怎么折磨你们,我也能怎么折磨自己;这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吕丝: (笑)没有用,这没有用。你可以打断自己的骨头,你可以挖掉自己的眼睛;是你在决定自己的痛苦。而我们的痛苦每一次都是侵犯引起的,因为是别的人强加给我们的。你怎样也赶不上我们。 [稍停。若望扔掉柴架,盯着看她。随后他站了起来。] 若望: 你说得对;我不能同你们汇合;你们是在一起的,我是一个人。我再也不动,不对你们说话,去躲到黑暗角落里,你们会忘掉我存在。我设想这是我在这段历史中的命运,我应该接受它,就象你们接受你们的命运一样。(稍停)刚才我想起了一个念头;皮埃尔就在四十二号界碑那个山洞附近被杀害,我们在那山洞里存放了武器。如果他们放走我,我就去寻找他的尸体,在他的上衣放上几张纸,我把他拖到山洞里。在我走后四个小时,他们会重新开始审问,你们就给他透露这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会找到皮埃尔,以为这就是我。我想,他们再没有什么理由拷打你们,事情会很快了结。就这么办。再见。 [他走向舞台尽里。长时间静场。随后过道里响起脚步声。一个士兵提着灯笼出现;他用灯笼在房间里照了一圈。 士兵: (瞧见弗朗索瓦)他怎么啦? 吕丝: 他睡着了。 士兵: (对若望)你来,找你有事。 [若望犹豫了一下,带点绝望扫视着所有的人,然后跟着士兵走出去。门重新关上。] 第三场 卡诺里斯、昂利、吕丝 吕丝: 他没事了,对吗? 卡诺里斯: 我想是这样。 吕丝: 好极了。少掉了一个烦恼。他会找到他的伙伴,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们到我这儿来。(昂利、卡诺里斯走拢来)再靠近点,现在我们说点私房话。是什么是你们止步?(她瞧着他俩,明白了)啊!(稍停)他应该死;你们明白他应该死。是底下那帮家伙通过我们的手杀死了他。我是他的姐姐,我对你们说,你们没有罪。向他伸出你们的手吧:他一死就是我们的人了。看看他的神情多么严峻。他闭紧着嘴,保住秘密。你们摸摸他吧。 昂利: (抚摩弗朗索瓦的头发)我的小家伙,我可怜的小家伙! 吕丝: 他们使你叫喊起来,昂利,我听见你的叫喊。你一定感到羞耻。 昂利: 是的。 吕丝: 我感到你的羞耻和你的热情。我的羞耻就在这儿。刚才我对他说,我是孤零零的,我是对他说谎。同你们在一起,我不感到孤独。(对卡诺里斯)你没有叫喊,这很遗憾。 卡诺里斯: 我也感到耻辱。 吕丝: 瞧!为什么? 卡诺里斯: 当昂利叫喊时,我感到了耻辱。 吕丝: 很好。你们挤紧我。我感到你们的臂膀和肩头,小家伙沉重地压在我的膝盖上。这很好。明儿我就要与世长辞了。啊!我要与世长辞了。为了他,为了我,为了索尔比埃,为了我们。我们结成一个人。 (幕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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